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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十二岁那一年秋天，一个礼拜天的下午，我写完作业，正在玩磁性飞镖盘投掷游戏，听到爸爸在卧室喊我：“小宝，小宝，快去找你妈，我难受，我要死了，快，酒，酒……”
我见一脸胡茬的爸爸，卷曲在大床上打滚，心里有些慌；我知道爸爸的酒瘾犯了，他是在催我去找妈妈“讨酒”喝呢。
事不宜迟，我必须尽快找到妈妈。出了小区，我小跑至公交站，上了一辆公交车，摇摇晃晃半个多小时，我才赶到妈妈上班的东村饭店。
跑进大厅吧台，我忙问一个穿蓝黑制服的胖胖的中年女人，道：“阿姨，我找我妈沈红梅，她在哪？”
“沈红梅是你妈？”
“是的，阿姨，你快告诉她在哪？”
“从这直走，到头右转一直往里就到后厨了。”
顺着胖阿姨手指的方向，我一阵小跑到了后厨。看到妈妈穿着白色工作服，蹲在布满油污的窗台下面摘菜呢，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道：“妈！妈！我爸他又犯病了，在床上打滚呢，他叫我来找你！”
妈妈慌张地看了看一旁的几个男女同事，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道：“宝啊，你小点声，喊啥呀。”她看了一眼灶台边的一个大叔，道：“老张，我到外边跟儿子说点事，马上就过来。”
那个大叔，点点头道：“噢，这是你儿子啊？虎头虎脑的。”
妈妈向张叔笑了笑，就推着我的后背往外走。出了灶房，来到一间窄小的更衣室，妈妈打开一扇木柜门，取出一个绿茶塑料瓶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装进去，递给我道：“快回吧，路上过马路小心。还有，今晚我下班晚，你和你爸泡方便面吃吧。”
临走前，我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问妈妈：“这饮料瓶里是酒吗？”
“嗯，别声张，快回去吧，你爸不知急成啥样呢，别再出啥事啊。”
我飞速跑出饭店大堂，奔向汽车站，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。上车后，好在车上人不多，公交车速度较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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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我慌慌张张跑到家，看见爸爸四仰八叉，头朝一边歪着，心里一惊：莫非爸爸没命了？我俯下身去，看着他那蜡黄的半边脸，心里怦怦跳，试了试他的鼻息，发现他还活着。
我喊了一声：“爸！”他睁开了眼，问我，“酒，酒呢？”
我将饮料瓶递给他，他的眼睛立刻亮了，翻身坐起来，嘴对着瓶口“咕咚咕咚”往肚里灌，几乎一口气喝尽。
他抹了抹嘴，喘息道：“哎呦，妈呀，可算缓过来了。”
我对他道：“爸，你少喝点，喝完可没了。”
“没事，儿子，喝光了，你妈有办法，她会再给我带的。”爸爸不理我，一仰脖子将剩下的全部喝光。
爸爸的脸终于有了血色。他倚靠在床头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，顺手将塑料瓶扔在床下。我捡拾塑料瓶时才发现：地上还横滚着一个茶色玻璃瓶，原来爸爸在我未回来之前，已经将厨房里的半瓶料酒喝掉了。
晚上十一点多，妈妈才回到家。爸爸一见她，就问：“红梅，带酒了吗？”
“今晚客人都没剩下，我总不可能去偷吧？你以后要尽量少喝点；秦升，慢慢戒了，你健康了，咱家才能好过。”
“健康个屁，我就这个爱好；男人不喝酒，还算男人吗？”
“那你也要有个度，不能老是醉了发疯吧？你看看我背上，让你咬烂抓烂多少块了？弄得我夏天都不敢穿薄料衣衫了。”
“我那不是故意的，控制不住自己了嘛……”
母亲洗完了脸，端过茶几的杯子喝了两口水，看着爸爸道：“秦升，算我和小宝求你了，你以后再不要喝酒了，成吗？就算你一时戒不掉，一天比一天少喝几口，总行吧？
“行，行，从明儿起，我尽量少喝，争取早点把酒戒了，好吧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妈妈欣慰地笑着，夸奖爸爸道：“咱家秦升肯定有志气，我相信你！”
可是，到了第二天，爸爸依然故我，酩酊大醉起来，张牙舞爪耍酒疯。二叔托了好多人，说了好多好话，才把他留在矿灯厂当门卫。虽说是临时工，但总算能挣够他每月的生活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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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爸爸有了酒瘾的第二年，一天深夜，他值班时又偷喝酒，呼呼大睡，导致当夜厂里被偷了一吨多废旧钢筋，杨主任坚决要开除他，我二叔买了礼物上门求情，好话说尽，主任也坚决不再留他。
这样一来，已经换了三份临时工作的爸爸，再没人替他找活了。爷爷奶奶刚去世不久，除了二叔和姑姑，家里再没人关心我爸爸。他实在让亲戚们太失望了。
爸爸失了业，一天到晚在家睡大觉，根本不顾及妈妈的辛苦。他无聊在家，酗酒变本加厉，有几次他翻箱倒柜，把我妈妈的首饰全都偷偷变卖，换了酒喝。
这年冬天，他喝醉了酒，差点冻死街头。我和妈妈发现他半夜没回家，及时报了警，在警察协助下，我和妈妈找他快到天亮，才把他找回家。
回到家一看，他的额头、下巴处，磕烂了几块，鲜血都凝结了。母亲心疼地替他用碘酒擦拭，又给他熬了小半碗姜茶，扶起他喝下。
我实在看不下妈妈一而再的对爸爸宽容，就对她道：“妈，你管他干啥，让他死了才好呢，省得我在学校丢人。”
“不许胡说！小宝，他可是你爸啊，谁家的爸爸没有缺点呢？你爸正常的时候，多疼你，对咱娘俩多好，你都忘了？现在你爸就是一个病人，咱可不能不管他啊，明白吗？”
想想以前爸爸不酗酒的时候，对我真好，从小吃穿玩的东西，都是他给我买的；有时夜里很晚了，我写作业，他都要满眼慈爱，陪着我把作业写完，才去睡觉。
可是，自从有一天他受了什么刺激，大醉以后，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。他变得破罐子破摔起来，他整天只管喝酒，再不关心我们母子了，仿佛我们是他的房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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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
腊月的一天，我已经放寒假了。妈妈上班前，嘱咐我看护好爸爸，别让他再出去惹事。
上午十点多，爸爸趁我上厕所之机，跑出去了。估计是犯了酒瘾，他跑去我家附近新开的超市，蹲在货架下，偷偷喝下去半瓶白酒，被监控人员发现，保安抓住他，说要翻倍罚款。电话打到妈妈那里，妈妈只好请假，去了超市，赔了不是，交了双倍罚款，才把他领回家。
回到家，已经十二点多，爸爸总算清醒了，他看着妈妈哀求道：“红梅，对不起，我让你丢人了；我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原本没想偷喝的，没，没控制住，才……我以后，再，再也不会了……”
妈妈没好气道：“你以后再这样，我和儿子真不管你了，我说到做到！”
妈妈从包里掏出两盒盒饭，往茶几上一放道：“你们爷俩快吃饭吧，我还得赶去饭店呢。”
可是，没过三天，爸爸旧病复发。那天下午，他又再次央求我找妈妈要酒喝，他相信妈妈是有办法的，催我快去找妈妈。
我赶到东村饭店大堂时，值班的又是那个胖阿姨，她主动问我道：“小宝，又来找你妈了？”
我点了点头，熟门熟路地去了后厨。找到妈妈后，我把妈妈拉到外面，告诉她爸爸的酒瘾又犯了，让我拿酒来了。
妈妈叹了一口气，拉着我去了更衣间。她拉开衣柜门，拿出一个饮料瓶，有些遗憾道：“儿子，中午客人喝剩得少，就这些，你拿去，让你爸爸先忍忍吧。”
我理解妈妈的苦衷，拎上塑料瓶，就往外跑。路过大堂时，那个胖阿姨叫住了我，她道：“哎，小宝，先别跑，你过来。”
我以为她要检查我的塑料瓶，心里有些紧张。我迟疑地走近她，她看着我悄声道：“小宝啊，以后可不要再找你妈妈拿酒了。”
我眨了眨眼，不明就明。胖阿姨道：“你知道吗？你妈为了打包顾客喝剩的酒，让领班和大堂经理发现了，要开除她呢；她给经理下了跪，才没开除她的。我可是好心，回去给你爸说，再不要让你妈偷酒了，要不然，你妈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。”
我冲着胖阿姨点了点头，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东村饭店。
回到家，爸爸看到我手中的塑料瓶，立马夺过去，根本不听我说妈妈面临的处境，他像饿疯子一样，急不可耐地喝那小半瓶白酒。
他不尽兴，仰面倒尽最后一滴酒，满头大汗地问我：“怎么才这点？没让你妈多装点？”
我气愤道：“爸，你知不知道？为了给你弄酒，我妈差点都让人家开除了，是她给人家下跪，才留下的。你不心疼她，一点都不觉得惭愧丢人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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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爸爸一下愣住了。气氛凝滞了几秒，爸爸若有所思道：“儿子，我对不住你和你妈……”
“你不能不喝吗？不喝能死啊？”我少有的疾言厉色的对爸爸道。他没有生我的气，重重地歪在沙发上，半天没有言语。
我以为，他心里触动，在反思呢，会下定决心戒酒呢。哪想到，他依然故我，天天无酒就垂头丧气；喝了酒，就闹得天翻地覆。
有一天，他又让我去找妈妈要酒，我横了他一眼，道：“你是不是非得逼我妈丢饭碗啊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？”
他不理我，不顾我的阻拦，冲出了家门。我怕他出去闯祸，赶紧追了出去。
爸爸不顾我的大喊，拦了一辆出租车，我直接追上去，也上了车。爸爸坐在副驾上，对司机道：“去东村饭店，快！”
“我说，爸，你要害死我妈啊？”
他不理我，并打断我道：“小孩子，少管闲事！”
在他的催促下，十多分钟后，出租车到了东村饭店门口。
他下车就奔大堂，司机在后面喊：“哎，你没给钱呢？”
爸爸头也不回道：“你等会儿，人来了就给你。”
我紧跟着爸爸，阻止他道：“你干啥？我去叫妈妈好了。”
他不听我的话，站在大堂高声叫喊：“沈红梅——沈红梅——你给我出来！——出来！”
我几次紧拽爸爸的手，他使劲把我的手打开了。他继续高喊我妈妈的名字。
很快，我妈妈惊恐地跑过来，看着我们父子道：“秦升，你们怎么来了？我在上班呢？”
“红梅，红梅！快，我受不了了，我要喝酒！我要喝，喝酒……”爸爸死死地拽着妈妈的手道。
妈妈挣脱了他的手，望了望围观的人，尴尬地生气道：“我到哪给你弄酒去？”尔后又小声对他道：“午饭还没开呢？哪有酒？”
爸爸突然眼睛一亮，望着妈妈身后的吧台，后面橱柜放置着各式各样的酒，他不由分说，翻身爬进吧台，拿起一瓶简装白酒，咬开盖就旁若无人地“咕咚咕咚”喝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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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6
我和妈妈猝不及防，都没料到爸爸会突然闯进吧台。那一瞬间，众目睽睽之下，我和妈妈的颜面丢尽。
你该能想到随后的结局。经理当即命我妈：“沈红梅，赶紧把这人领走！你被辞退了！酒钱从你这月工钱里扣，去办手续吧！”
我妈大约早已知道，即便再下跪也无用了，她没有分辩，转身对我道：“小宝，带你爸爸先回去吧。”
我生气地瞪着爸爸，此刻他喝了一瓶酒，情绪总算正常了。他仿佛醒悟过来，知道自己闯了大祸，站在那，呆若木鸡。
拿着妈妈给我的钱，我拽着爸爸上了还在门口等着的出租车；我怕爸爸坐公交车万一再耍酒疯，想想为了不争气的老爸，就奢侈一回吧。
妈妈回到家后，爸爸一见她，就扑通跪下了，道：“红梅，红梅，我错了，对不起你！”
妈妈脱了外衣，没有说话。爸爸继续跪着，看着妈妈欲哭无泪的表情，他忽然左右开弓，掌掴起自己来。他嘴里不住道：“我混蛋啊！我是害人精！……”
妈妈握住他的手，拉起他道：“好了，秦升，事已至此，啥都甭说了，我不怪你，你起来，起来；我知道，我早晚会被辞退的。”
爸爸像犯错的孩子，掩面哭泣起来。
妈妈没有颓废。第二天，她就拿出藏好的存折，取了部分钱，去批发市场进了一些袜子、女人发卡、饰品之类，摆起了地摊。
妈妈白天做好我和爸爸中午和晚上吃的饭，就出去摆摊，直到深夜才回家。
爸爸仍旧酒性不改，他骗我妈妈说，要买一个剃须刀，妈妈给了他三十元钱，他又跑去买了酒。喝了酒，他又耍酒疯，被人打得鼻青脸肿。
深夜，妈妈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了。
我心疼妈妈，把她拉到我的房间，再次劝她道：“妈，我求你了，就算为了我，你跟我爸还是离了吧。”
“儿子，别担心，妈能撑得住；等我再攒半年钱，就送你爸去戒酒。”
“戒，他能戒得了？以前不是戒过两回了，也没用。你别再对他抱希望了，妈，别让他拖你一辈子了，离了吧。”
“儿子，我相信你爸，他能戒掉，前两回都是时间太短了，我问过医生，只要坚持一年以上，就大有希望。”
“妈，对他这样不争气的人，你何必苦自己呢？你放心，你跟我爸离了，将来我养你，我说到做到！”
妈妈笑了，摸着我的头道：“妈相信你能养我，儿子长大了哈。”
“妈，我实在想不通，像我爸这么个烂人，就为啥非要揪住他不放呢，让他自作自受，不行吗？你这是何苦呢？”
“不许这样说你爸！听着啊？你爸可是妈的恩人，妈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他。”
“咋了啊？妈，两口子，他还成了你的恩人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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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妈妈沉思了一会，悄声对我道：“唉，本来，我该瞒你一辈子的，没想到你爸他会沾上酒瘾；现在你大了，我怕再不说，你会误解你爸一辈子啊，索性我把我们之间的事，都告诉你吧。”
听妈妈一说，我几乎跳起来：“什么？妈，秦升他真的不是我爸？”
“轻点声，儿子，别让你爸听见了。”
原来，十多年前，妈妈怀我五个月时，尚未和我的生身父亲领证，父亲就抛弃了妈妈，跟一个姓柳的女人相好了，并一起去了南方定居。
带着身孕的妈妈，被外公外婆骂了一通，说她早不听劝，是活该。妈妈受不了内外打击，就想一死了之。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，冰天雪地，妈妈走到结冰的滨河边，痛苦之下，她跳进了冰水里。当她感到快要窒息，以为就要告别这个世界时，有人跳进冰水，将她托出水面。
救她的男人，正是秦升。后来听秦升说，他那天傍晚，也在河滨边散心呢。当晚，秦升把我妈接到家里，让自己的老妈陪她冲了热水澡。秦升妈，即我现在的奶奶，看见我妈长得娟秀温柔，就喜欢上了她。为了解开我妈的心结，奶奶拿秦升作比，她道：“红梅啊，听大妈一句劝，这人活一世，少不了沟沟坎坎，想开了都不叫事；就拿我家秦升来说吧，他感情受的打击比你还叫惨。你可能都不信，秦升媳妇和女儿跟一个做生意的男人跑了，还去了国外。起初，我儿也是想不通，整天借酒消愁。还是我劝他，他才渐渐放下的。”
奶奶的一番话，让妈妈心中的痛苦缓解了些。这天晚上，秦升怕我外公外婆担心妈妈，就打车把她送回了家。
隔了两天，妈妈上门感谢奶奶，一来二去，我妈就和秦升好上了。奶奶也赞成他们的相爱。不久，他们结了婚。秦升不在乎我妈有了身孕，把妈妈怀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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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8
我出生后，秦升视我为己出，对我百般疼爱，也对妈妈格外呵护。没料到，有一天秦升听一个在国外经营华人饭店的老乡说，他的前妻和女儿，在一场车祸中，两人全都不幸罹难。
秦升听到这一消息后，痛苦不堪。不久，他酗酒更甚，渐渐不可控。他医院短暂治疗，有了起色，他就急于出院，最终戒酒没能成功。
听到妈妈的讲述，我的心情很沉重，理解了妈妈的所为，也理解了秦升，我的继父酗酒的根源。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了。
我对妈妈说：“妈，我明白了，我不怪爸爸，不恨爸爸了，以后我有空多帮你出摊，早点攒够钱，争取医院。”
“这就对了，儿子。”妈妈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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