芬儿死了,我亲眼所见。
她被莺姑姑他们生生剖了肚子。
我若不是个哑巴,必定已经尖叫出声。
这深宫里,死个人不是什么新鲜事,见多了便不觉得大惊小怪了。
可是,比芬儿的死更让我害怕的是——
第二天,她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。
1
我在小厨房里熬了粥,又热了些昨日自己做的米糕,准备给康才人送去。
这月初她被废了妃,被罚在沉修堂禁足,宫里的人一贯是拜高踩低,没了恩宠便也没了恭敬谦卑,膳房连着三日送来的都是冷饭,康才人便负气不吃,还摔了碗筷。两个宫女收拾了,站在门口大声说:「如今还挑三拣四,怎么不饿死她。」
一开始总是这样的,再过些日子康才人就会习惯了。我想着她该饿了,人一生气就容易饿,何况她晚膳还没吃,便做了这些给她。倒也不是我发什么善心,只是想做好一个下人该做的。
卧房的门没合紧,我只轻轻扣了两下,便开了一道缝隙,接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直冲我脑门。透过门缝,我看到了这股气味的来源,里屋地上有一摊摊红黑色烂泥一样的东西,康才人则站在一边,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瓷瓶对着地上又洒了一些,瓷瓶里的粉末落在地上,就与那摊烂泥融合,而后便化作黑烟,那味道就是黑烟散发出来的。
虽然不知道康才人在干什么,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想让人看见,我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,也许是她太专注于手头上的事,所以没有发现我在门外偷看。
躺在床上,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闭上眼睛就是方才瞥见的那一幕,仿佛那刺鼻的气味还残留在我鼻腔中。我依稀记得转身离开前,地上的那一摊摊烂泥已挥发得所剩无几,而旁边是一套我再熟悉不过的宫女服。
我索性起身下床,倒了一杯茶水,才看到房门开着,同屋的宫女芬儿已经走过了院门,我以为她也是起夜,便快步追了上去。
经过侧边小门的时候,我听到角落那间屋子里有动静,那间屋子阴凉潮湿,平时没人去,我又靠近了些朝里望,夜里光线太暗,只看得清站着三个宫女,其中一个就是我们所在沉修堂的莺姑姑。
突然,屋里的三人像是察觉到什么,都齐刷刷地转头向外,看着我这里的方向,幸亏我以防万一早已躲在旁边的砖石花架下,顺着她们的视线我看到站在远处的芬儿,此时想让芬儿走开已经晚了。
我也不知道,为什么会将莺姑姑三人视作危险,大概是常年在宫中的生活,让我有了这样本能的反应,又或者是她们三人的目光,空洞阴冷,让人不寒而栗。
芬儿不明所以地走了过来,小屋里的三人也径直走向了她,芬儿刚喊了声「莺姑姑」,就被捂住了口鼻拖进了小屋内,芬儿无力反抗被摁在了地上。
而后,就见那三人徒手生生剥开了芬儿的肚子。
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嘴巴,若我不是个哑巴,见到此刻骇人的场景必定已尖叫出声。
我不敢多停留,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芬儿身上,强忍着泪水与内心的恐惧离开了后院。
2
这一夜格外地长,我数着宫里打更的声音,直到天边终于泛起微弱天光,我照例准备去伺候康才人起床,假装与平日里并无不同,可看见芬儿的床铺还是心中酸楚。
这皇城后宫像是个巨大的坟冢,飘荡着数不清的孤魂野鬼。有个人就那么消失了,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。
我端着铜盆站在一旁,等着康才人更衣,莺姑姑进来回话的时候,我有意避开了和她的眼神接触。明明几个时辰前才杀了人,此刻她却像无事发生一样。还有康才人,昨晚这里刺鼻的腐臭味,现在已经被上好的熏香盖住。在场的人各自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,心怀鬼胎。
「把水端过来啊,」康才人提高声音瞪了我一眼,「你是哑巴还是聋子?」
我这才回过神来,上前恭敬地伺候她洗漱。这时门外有人进来,我瞟了一眼,倒吸一口冷气,来人正是昨夜被杀死的芬儿。
「哐当」一声,我吓得失手将铜盆打翻在地,热水洒开溅了一地。
这怎么可能?我昨夜亲眼看到芬儿被「开膛破肚」的。
芬儿见状上前帮我一起收拾,我却害怕地往后退,一不小心绊到了地上的铜盆,重心不稳摔倒在地。芬儿伸手扶我起来,我脑中一闪而过那鲜血淋漓的可怖画面,胡乱挥舞双手躲开了她。心底的恐惧蔓延到四肢,我看着眼前「死而复生」的芬儿,比昨夜看到她遇害的情景还让我害怕。
这样反常的举动令在场宫人都惊讶不已,直到莺姑姑呵斥:「衿柚,你怎么做事的,惊扰了康才人还不退下!」
我木讷地站起来,就要随莺姑姑退出去。
「啪!」我眼前一黑,被康才人一巴掌扇到地上。
「蠢货,不把这儿收拾干净,今儿就别想休息了!」康才人大怒,又看向其余宫人,「你们是想陪她一起不成?还不给我滚!」
宫人们都噤声退下,屋内又恢复了平静。
过了一会儿,康才人从软榻上起身,只见那钴蓝银丝裙衫在我眼前停住。
「若是不想死就仔细听我说,」她蹲下看着我,神情凝重,「你也发现他们的秘密了,知道他们不是人,对吧?」
我满眼的不可置信,心中有万千疑惑想问个明白,我张开嘴只发出「啊……呀……」的声音。
可惜我既不能说也不识字,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,才把昨夜看到的事告诉了康才人,也是她聪颖,猜出了我想说的。
「你看得没错,芬儿确实死了,他们将人杀死后,在其腹中植入腐虫,操控腐虫便能让尸身如活人一样行动。」康才人边解释边让我坐下,「你昨晚在我房外看到的,便是尸身内腐虫被杀死化解后的腐肉。」
原来刚刚康才人是故意借罚我而将我留下,我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一叶扁舟,「扑通」跪下给康才人磕了三个头。
她忙阻止我:「你倒实诚,等日后我俩脱险了,你再拜我也不迟。」
若是如康才人所说,他们会将正常人杀死后变为「腐尸」,那么我们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中。莺姑姑和芬儿已经确认腐变了,那么其他人呢?要如何分辨出腐尸又不被他们发现。
3
看着我急切又疑惑,康才人接着说道:「我观察过,已经腐变的尸身,腹部有一条暗红色的细线,从肚脐直至喉咙,这印记好辨认,却不方便查看。」
我回想起刚才打开芬儿双手时,不小心拉扯了她的上衣,她的胸口上确实有一条细细的红线。
屋外阴沉沉的,云层将天空压得很低,这阴郁的气氛更让人灰心丧气。只怕是山雨欲来要有大变故,而我和康才人,还不知如何应对这疾风骤雨。
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,不如,将计就计。
我急忙示意康才人,指了指地上还未清理好水渍的地毯,又指了指她,学着刚才她教训宫人的模样,接着拉着她走到窗边,比划着下雨、换衣服的动作。
皱着眉思索片刻,康才人反应过来,朝我会心一笑,我便知道她明白了。
「这点儿事也做不好,一大早的是故意找不痛快呢?」康才人高声嚷着,边说边拎起我的衣领,将我连拖带拽扔出了寝殿。
这是我们商量好的,她本担心伤到我,说做做样子吧。我想到莺姑姑阴狠的眼神,示意康才人只管真打,切不可叫他们看出端倪来。我握起拳头作势捶了捶自己,安慰她且下手无妨。其实,我做宫女这些年,什么教训、惩罚早都习惯了。
这样大的动静,马上就引来了其余宫人,见康才人正在气头上,大家都低着头,生怕引火烧身到自己身上。
康才人卷起袖子,将沉修堂所有宫女都挨个训斥了一遍,然后将所有人都罚跪在院中。
「是不是以为本宫如今降了位分,就收拾不了你们了?谁若是敢学这个哑巴,来日本宫复了位……」康才人话没说完,但最后那个眼神已无需多言。
虽是知道演给他们看的,我也一并乖乖跪着大气不敢出,心里暗忖,真不愧是曾一时风光无两的康贤妃,好厉害的气势。
古书有云,向龙王借雨,今日也得老天相助,一时间,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。
见目的达到,康才人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起身回屋,只留下一个背影,和一句「以后都仔细着些」。
众人挨训受罚又淋了雨,心中怨怼不满,在茶水房整理衣服和发饰时,不禁小声说着康才人刁横。莺姑姑催促大家快些,别又耽误了差事。
我假装用帕子擦了擦脸,借机看着各人的胸口处,是否有那暗红细线。
芬儿离我最近,我一眼便能看清那条细红线。与其说是红线,离近了仔细看,倒更像一条猩红的虫子。
我又看了眼另一个宫女,果然,她身上也有同样的红线。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,我还是心头一颤。
一个、两个……待我再三确认完房间里的人,额上已渗出了冷汗。整间屋内,所有宫女,竟都已腐变。
而且,她们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笑容看着我。
我努力平复心绪,强装镇定,也挤出同样的表情配合她们。我不经意地露出领口,也有一条红色的细线。大家看了看彼此,才心照不宣地走出房间。
我想到刚刚康才人的话,她说让我伪装下,以防不测。真是好险呐,若不是康才人在我身上用染料画了条红线,只怕刚才已被她们看出来,也被变成腐尸了。
这样看来,眼下的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差得多。
4
趁他们不注意,我溜开找到了康才人,她迫切地询问情况如何?我只得无奈地摇摇头。
「沉修堂是不能待了,他们人多势众,你我直接与之交手必会吃亏,得想办法先出去。」
可是这深宫之中规矩繁多,想来去自如本就不易,加之现在康才人又才被降位禁足,想要出去就更难了。
我思索片刻,对着东边方向的临政殿,拱手行礼。
康才人意会点头道:「是啊,还得去求皇上。」
每日亥时,膳房都会准备宵夜,只是皇上吃不吃就不一定了。康才人使了银子,买通了膳房的宫女,我俩就提着食盒进了临政殿。
皇上坐在桌案前翻阅奏本,看也没看就让我俩退下。
自皇上即位,朝堂纷争暗涌不断,也是近一两年各方势力才稍安分了些。我不懂前朝的事,都是听宫里的嬷嬷们说的:「皇上勤勉,是六宫有福,是百姓有福。」可康才人就不一样,这些日子在沉修堂,没少听她抱怨过皇上。这次也是,她气鼓鼓地说:「陛下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复宠才去找他的吧,谁稀罕那妃位啊?要不是为了我这条小命,我才不去求他呢。」
我点头如捣蒜,生怕她一赌气就反悔不去了,毕竟我的小命也靠她呢,现下皇上是我们最大的胜算。
见我俩没动静,皇上换了本奏本,声音清冷:「没听到吗?还不滚出去。」
刚站起来,我看到一旁伺候的殿前卫驰川朝我走来。驰川认出是我,纳闷我怎么来了。
还是几年前刚进宫的时候,我便认识了驰川。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侍卫,休值无事,他常来找我,给我带些膳房做的小糕点,跟我说些宫里的趣事。那是我唯一觉得,宫中的时间过得真快的时候。
如今他在御前当值,前途无限,而我不过是个犯了事的宫女,以后怕也是清尘浊水,再难同路。
「陛下。」
康才人声音娇柔无力,把我都给听心软了。
皇上放下手中奏本,轻笑一声,俯身拉起她。康才人起身顺势倒在皇上怀里,一手自然抚着皇上的衣襟,似是无意扯开了衣领。
虽是知道康才人在确认皇上是否被腐变,身上有无红线,但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,如此行云流水,还是让人脸红心跳,我和驰川都知趣地背过身去。
「你这是唱的哪一出?才一月不见康才人就转性了?」皇上不为所动。
「臣妾有事禀报,宫中恐有邪祟作祟……」
康才人欲言又止,警惕地看了眼驰川,皇上注意到她有所顾忌:「你但说无妨,他跟朕一样,你可放心。」
于是,康才人将发现的腐尸杀人,再通过腐虫操控宫人的事都一一禀报了皇上。
「陛下,如今不知宫中已有多少腐尸,又有多少渗入了哪些宫苑,」康才人正色道,「还有您身边的人,要尽快核查一遍,现不知腐尸如何而来,需谨防有人图谋不轨。」
皇上牵起康才人的手,「让你担心了,没想到你已看出宫中异样,腐尸的情况确实如你所言。」
我和康才人对视一眼,原来皇上早已经知道了。
5
「朕已命殿前卫暗中调查此事,可这些时日过去,消灭的腐尸已有数十具,依然未能根绝。」
康才人虽有脑子,但是管不住嘴,脱口而出:「陛下,您既早已知晓并派人调查,为何不对我们说明……」
「呵,康才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,脾气也一点没变。」皇上无可奈何笑了笑,「此事敌暗我明,若处置不当,必引起宫中恐慌,混乱之际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。」
被说得不好意思,康才人又转了话题:「陛下已有应对之策?」
「腐尸杀之不绝,是还没有找到那尸源,只有找到幕后主使之人,才能完全解决腐尸之患。」皇上指了指书案上的那堆奏本、文档,「刚看了这些天呈上来的线索,算是有了些头绪,若不是你来送宵夜,朕正打算去查证。」
「是什么线索?可有臣妾能帮忙的地方?」康才人急切问道。
皇上语气柔缓:「已经很晚了,你先回去休息,待明日再从长计议。」
康才人点点头,这才放心地退下,转身看到我又想起我俩此行的目的。
「陛下,臣妾不能回去,沉修堂的宫人只怕都已腐变,我和宫女衿柚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。」
「嗯。」皇上想了想,对驰川说,「去告诉内官,就说今晚康才人侍寝,你带她们去偏殿休息,切记不要声张。」
驰川领着我们到了偏殿,说临政殿很安全,让我们放心歇息,临走又问还有什么吩咐。
康才人正要打发驰川走,瞧出他跟我应是认识,便故意对我说:「我先进去休息,衿柚你有什么要交代驰川侍卫的,就赶紧啊。」
我低着头,被康才人说得红了脸,没好意思看驰川。
「如今宫中腐尸未除,敌我难辨,你一女子又不会功夫,万一落单恐有危险。」驰川掏出一个小铜管递给我,「这是我自己做的哨子,能千里传音,若是遇到危险,你不便呼救,就吹这个哨子,我便能听到赶来救你。」
说是哨子,但做工十分精巧,又打眼穿好了银丝黑线,乍一看倒像是一坠子,我立马接过戴上,朝他笑了笑,驰川也会心一笑。
这是驰川第二次送东西给我,第一次送了只簪花,那样精美,我欢喜得很,日日簪在头上。不久就有宫人们议论,一个哑巴宫女竟还想着金枝玉叶的美梦。我怕流言对驰川不好,便将簪花收了起来,之后他再送来东西我都一概回绝了。
明月未改,一如当初。我指着驰川的护甲和佩刀,示意他也要保护好自己。他扶住我的肩头,让我放心,让我照顾好自己便是。
一直看着驰川离开,挺拔的背影湮没在沉沉的深宫长廊,我才踮着脚轻轻地回到寝殿内。康才人已经睡下,我卷了铺盖躺在床下,却睁着眼睛睡不着。
「那个小侍卫是你心上人吧?」康才人突然从帘帐后探出头来,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盯着我。
我被她吓一跳,朝她摆摆手,急得我「啊啊呀呀」了半天。
见戳中我心事,康才人来了兴致,躺在床上念叨起来,我侧过头看着她,静静地听她说着,也亏得我是个哑巴,不然我想她能拉着我说一夜吧。
「等此事平息,我就跟皇上讨赏给你俩赐婚,好不好?」
「还是等我复了妃位吧,这样才能给你多预备些嫁妆。」
「衿柚你知道吗,以前我看着别人家的新娘子穿喜服坐花轿,便想着以后自己成婚那日会是怎样的情景,可没想到我入了宫,只怕是不会有穿喜服的那天了……」
我听着康才人说了好多好多,后头实在太困了,也记不清是她先睡着了还是我先睡了。
6
康才人的妃位恢复远比我俩想的要快许多,三天后,皇上便下旨复了她贤妃之位。也是,沉修堂危险不能回去,也不能一直留在临政殿,总要有个说法才好。
至于皇上先前说的线索,也有了些眉目。听皇上和贤妃说,虽然各宫苑一直都有腐尸出现,但每一次出现腐尸,严才人宫里都一定会有,而且每一次都是最早出现的地方。
据尚寝局的记档,严才人称病,因身体不适已有一月未在侍寝之列。
「她既抱恙不能侍寝,朕便去探病,借此去严才人宫中,真病还是假病一查便知。」皇上又安排了殿前卫一干侍卫接应,便准备摆驾严才人的绯烟殿。
贤妃一直蹙眉不语,看得出她在忧心皇上安危,尽管皇上一直宽慰她,并表现得对此行查探有十足把握。
「还是让臣妾陪陛下一同去探病吧,」贤妃拦住皇上,「我复了妃位,若是照平日里我的性子,不亲自去『探望』一番,岂不叫人生疑?」
宫里的人都说贤妃心高气傲不好相处,可我却看着贤妃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次亏。
我随着皇上和贤妃到了绯烟殿,只见宫门紧闭,内官通传「陛下驾到」,过了一会儿,才见宫人急急忙忙出来接驾。
进了院内,我便觉得心头笼罩着一股诡异之感,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异。进了寝殿内,焚香的气味愈发浓烈,我恍然想起那时在沉修堂,贤妃用熏香掩盖焚销腐尸后的气味。我看了眼贤妃,她神情淡然,摆着一如往常的清高姿态。
「给皇上请安,不知陛下驾到,臣妾失礼。」严才人脸色煞白,缓身行礼,若不是有宫女搀扶着,怕是就走这几步便要倒下。
皇上扶她到床上躺着,眉眼温柔:「不是说并无大碍,怎么消瘦成这般,朕这就传医官来为你诊治。」
虽已知道皇上此番来探病,实则为查案,可看着他这样情意切切,我也分不清他对严才人到底是关心还是试探。
「不要因为臣妾再劳烦医官署,陛下放心,再过几日臣妾定能恢复如初。」严才人阻止了皇上,说到最后恢复二字,眼底泛着不易察觉的寒光。
贤妃清了清嗓子:「妹妹没事,我也放心了,不打扰陛下和妹妹叙话,我去院内等候。」
严才人意味深长地朝贤妃微微点头,算是回应。
我随贤妃在院里逛了逛,她刚抬手触碰到花架上一盆秋菊,那已经风干卷曲的花瓣便如灰尘一样,全数掉落散开。
花架上其他秋菊的花朵也一样,全都枯萎,不管什么颜色的花朵,现在都蔫成了黑色,像是被火燎过一样。
看到这,我也明白刚进绯烟殿时,心头的诡异之感由何而来,正值深秋万物萧索,可这里的树木花草却格外颓败,按说理应盛放的秋菊也枯萎得如此不正常。
「严才人平日里惯是附庸风雅的,心细得很,她宫里的花草都是亲自照料,如今无一存活,真是反常。」贤妃没看我,继续小声说道,「在沉修堂,我第一次杀死腐尸,有尸虫爬过花瓶里的鲜花,那花朵便瞬间凋零,就跟这秋菊一样。」
我抬眼四望,绯烟殿苑内目及之处,尽无一分色彩,树木花草全已枯萎泛黑,整座宫苑都如死寂一般,没有一丝生气。若是如贤妃所说,我不敢想象整座宫苑内有多少腐尸的尸虫,才会造成这番景象。
我们出来已有一盏茶的时间,贤妃看了眼寝殿,不知皇上在里面是什么情况。
7
贤妃提裙快步朝寝殿走去,刚进门就见驰川竟在外厅站着,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,径直往里间走去,驰川见我二人急匆匆进来,也反应过来快步跟上,右手握刀只等随时抽刀御敌。
挑开里间的幔帐,只见一片狼藉,皇上身边的两名内官已经倒地挣扎,腹中血流不止,尸虫正一点点嗜血而进体内。而皇上被一名宫女制住动弹不得,严才人一改方才的柔弱无力,一手扼住皇上的喉咙,一手撑开他的嘴,双眼猩红地面对皇上,吐出的舌头竟变成了一条虫子,眼看那虫子就要钻进皇上体内。
驰川眼疾手快,摸出腰间的飞镖射去,正好划过严才人口中的虫子,严才人吃痛松开了皇上,同时,驰川越过桌案挥刀刺向那名宫女,趁着二人不备将皇上救了过来。
贤妃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化尸水,洒在一个内官身上,说是「化尸水」,其实是白色粉末,只是那粉末一沾到那尸虫和鲜血腐肉就融合成水。贤妃正要处理另一个内官,只见其已腐变站了起来,她顺手拿起一旁的瓷瓶就砸了上去。
「严才人,」皇上指着她,「抓住严才人,她就是幕后作祟之人!」
那边,严才人和那名宫女已缓过劲来,就要朝我们袭来,好在皇上已脱困,他和驰川都是习武之人,二人合力对付他们也未落于下风。
我们退至院内,只见四周都有腐尸围了上来,好在殿前卫早在暗处埋伏,只是腐尸数量众多,侍卫也难以招架。
「绯烟殿就是腐尸之源,陛下不要与之纠缠,先离开这里!」贤妃大喊道。
我捡起地上的佩刀,跟在贤妃身边,颤抖着双手胡乱挥刀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一定要跟贤妃,还有皇上和驰川离开这里。
慌乱之间,我被绊倒,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,我以为自己死定了,模糊间却看见驰川的身影冲了过来。
我睁开眼睛,四周一切都那么熟悉,是贤妃的昭贤宫,我没死!顾不得浑身疼痛,我爬起来就跑出去找贤妃,不知道她怎么样了。
刚进在正殿,就看到贤妃端坐在榻上,旁边是皇上和驰川,我眼泪不住地往下流,这大概是我入宫以来最为失礼的一次。
见我进来,贤妃起身抓着我到驰川身边,又说笑起来:「她如今醒了,驰川你可要跟她好好说说,当时那样危险你是怎么英雄救美的……」
贤妃就是这样,像皇上说的,什么时候都管不住她那张嘴,凭是谁都说不过她。
我们三人都被她逗笑,可是她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落寞,只见她一手拉开了驰川的衣领,我怔怔地看着驰川的胸口,那条暗红细线已快要蔓延至喉部。
我愣在原地,虽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,此刻却觉得天地轰然倒塌。为什么,为什么偏偏是驰川?
贤妃抽出驰川的佩刀就要刺向他,可是她怎是驰川的对手,驰川下意识就侧身闪过,可他又突然停住,将她手中佩刀握住。
「驰川,腐变之后,腐尸便不会有生前的记忆,而且生前越是武艺高超之人……」贤妃说着哽咽起来。
驰川叹了口气,接着她的话说:「腐变后武力也会更加大涨,所以,贤妃娘娘你们不是我的对手。」
只见驰川五官逐渐扭曲,表情狰狞,双眼血丝密布,他最后看了我一眼,那清亮漆黑的眸子便瞬间消失在一片血色里。
就在这一刻,驰川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刀柄,接着,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,他用力将刀刺进了自己体内。
「一定是在绯烟殿打斗之际,他们趁驰川不备,将尸虫植入他体内,并打算再操控他来对付我们。」贤妃呆坐在地上,无力说道。
「竟差点中了她的计!」皇上拂手将桌案上的茶壶杯盏打翻,然后怒目走出殿外。
过了片刻,贤妃也起身朝外走,她跟我说了什么,可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。
「啪!」我被贤妃这一巴掌打得脸上生疼,才抬头眼泪模糊地看着她。
她眼里满是怜悯,「你要振作起来,才对得起他。」
8
来到昭贤宫偏殿,只见严才人被铁链绑着吊在房梁下。
这是之前皇上和贤妃商量好的,如果制造腐尸的最终目标真是皇上,那么临政殿一定是他们攻击的首选,所以看似守卫森严的临政殿,实则是故布疑阵,而真正的高手殿前卫已安排至昭贤宫策应。
皇上强压怒火,隐藏起自己真正的情绪,双眸暗沉而阴鸷:「你父亲不过是地方县令,有堂兄弟二人前年才中了举子,若想设计此番事件,宫中必还有人与你配合,说你的同伙是谁?」
「是啊,我家世平平,亦无兄弟依靠,样貌才情于嫔妃之中也无出彩之处,所以入宫多年不过是小小的才人。可是我生在南水,从小习巫蛊之术,进宫后竟寻得一本古书,本来深宫寂寥只想着打发时间一试,没承想竟真被我制出了尸虫。」严才人轻笑一声,「宫里的奴婢都说跟着我没有好日子,同伙?我倒是想呢。」
我盯着严才人的脸,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这个人,宫中嫔妃众多,受宠的不过寥寥,就是有幸一朝得圣心,也抵不过花无百日红。
贤妃上前诘问:「你平日里安静少言,也不掺和宫中争斗,嫔妃之间都说你性子温顺,若你安分守己,日后陛下念着多年情分总不会亏待你,你不该用了这样下作的手段,可知害了多少无辜的人?」
「贤妃娘娘说的情分自己可信?我也想过金城所致,金石为开,也试过将真心剜出来捧到陛下面前,」严才人双眼通红望着皇上,「可那又如何?陛下可还记得,上一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?」
皇上收起佩刀,缓步上前,贤妃伸手想拦住他,却被轻轻推开手臂,「前年宫中春宴,各地州府和外邦使臣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,其中有些珍奇甲兽和异世花草,皇子们好奇不知所为何物,就是问了御书院的先生也都说没见过,可是你,却讲出了其中奥妙,朕对你说:『不应是严才人,是严先生才对。』」
听着皇上讲起往事,严才人原本猩红的双眼由愤怒转为悲伤,被唤醒的最后一点情感化作了滴滴眼泪。
「终究是朕对不住你,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牵连无辜的人,皇宫里还有多少腐尸,你若能帮朕将此次尸患解决,」皇上已走到严才人身边,眉眼含情,语气哽咽,「朕命医官署为你研制解毒之法,等你好了,好了之后朕再补偿你。」
严才人抽泣点头道:「臣妾能将剩余腐尸全数召集,至于消灭腐尸的方法,陛下和贤妃娘娘已经知道了,到时宫中所有腐尸集聚,陛下便可一举将其消灭。」
「你确定,真的能够操控所有腐尸?」皇上再次跟严才人确认,眼中的温柔又似闪过一丝怀疑。
严才人让皇上相信她,明晚此时,一定能操控腐尸聚集于此。
从偏殿审问了严才人,贤妃回来后就心事重重的样子,一个人坐在软榻上一动也不动,大概是在担心明日的计划能否顺利,这接连而来的事情任谁都会身心俱疲。
我摇了摇她的衣袖,又指着偏殿比划着被绑住的严才人,让她不要多想,早点歇息。
「你是说让我暂且相信严才人?」
我点点头,却没想到她下一句让我心中一惊。
「那你说,陛下可不可信?」
我知道,皇上方才哄严才人的那些话,任是随便哪个嫔妃听了大概都会嗤笑一声,恐怕严才人自己也不信,不过自欺欺人罢了,可现在是非常时期,皇上也不得不行权宜之计,我不太明白贤妃这话的意思。
「天家无情,帝王薄幸,他的话我可不信。」贤妃像是打定主意,神情坚毅,招我到身边坐下,小声吩咐我,「衿柚,我以下说的,你要一字一句地听清楚。」
9
翌日清晨,贤妃一早就起了,我伺候她梳妆,好像今天与平日并无不同。
昭贤宫后院的侧门开着,那是留给腐尸进来的,严才人说待天黑之后,腐尸们便会过来。
皇上让我们不必担心,就当作往常一样,自然一些,不要被其他人看出了什么,再让宫里的人恐慌。我便陪着贤妃上午去绣坊选料子,午后又去了御花园散心,直到红日西沉才回了宫。
用了晚膳,贤妃随口问起偏殿的膳食可有送去,一旁的侍卫回禀,说陛下早早地就到了偏殿准备。
「好,你们可要看好偏殿,保护陛下安全,」贤妃起身往外走,「趁着时辰还早,本宫去后院看看。」
昭贤宫的后院雅致得很,贤妃读了些书又是高位,便在后院引了御花园的湖水造了曲水流觞,贤妃走在院中,享受着难得的宁静。天边晚霞似火,照着白日里的最后一丝光亮,我催促贤妃还是早些离开,她拗不过我,离开时让内官将灯笼都挑上,说一会儿夜里怕看不清。
眼见窗外越来越暗,最终黑夜将一切湮没,又过了半晌,开始听到后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,应该是腐尸开始进来了。
「衿柚,你过来替我更衣,要消灭腐尸只怕今夜无眠,我得换套合适的衣裳!」
贤妃祖上是军功起家,听说她自幼也习得些骑射本事,我之前整理衣物时见过她有一套男子款式的长衫,便以为她这是要披挂上阵。
她打开衣柜,让我取出了放在锦盒里的那套金丝刺绣云纱华服,这套衣裳是她封妃时穿的,精美至极,是绣坊最好的几位绣娘合力缝制而成,我疑惑地看着她,这衣裳合适吗?
待到里衣、外衫、披帛全都穿戴齐整,又换了副金丝簪花,贤妃才拖着长长的裙摆,盛气凌人地走向后院。
透过围墙上的小窗,已经可以看见院内聚集的腐尸,有一些已经被杀死倒在地上,只剩一摊腐肉,剩下的约有二三十之数还立于院中。
看到贤妃过来,皇上愣了一下,旋即伸手将贤妃牵过自己身旁。严才人站在皇上身后,扫了贤妃一眼就转过脸去,我看到她身上的锁链已经取了下来。
「陛下辛劳,快将这剩下的腐尸也一并消灭了,」贤妃微微蹙眉,撒娇地握住皇上的手,「臣妾还备了汤羹,处理完了正好陪陛下用宵夜。」
皇上眼含笑意,宠溺地看着她,说好,可是一旁的侍卫却站着迟迟不动手。
贤妃看向众人,厉声呵斥:「你们还愣住干什么,还不动手?」
见她如此,皇上轻叹一声,上前拉住她:「你先回寝殿等朕。」
「陛下是不打算消灭这剩下的腐尸了?」贤妃仰头直视皇上,毫无退让之意。
「是,又如何?」皇上避开贤妃的双眸,踱步上前,「之前,腐尸残害宫人,消灭腐尸实属下策,如今严贵妃能操控其行动,便可保宫中安宁,不仅是宫中,甚至可以操控……」
皇上话音戛然而止,不再往下说,我不敢想象他没说完的话。
贤妃同我一样不可置信,怔怔得说不出话来,皇上不仅没杀腐尸,还想将其归为己用,而昨日还是阶下囚的严才人,如今竟已是严贵妃。
贤妃深吸一口气,又平复了语气,言之切切:「若想宫中安宁,只有斩草除根,若是养蛊豢尸,必后患无穷,陛下英明,臣妾都懂的道理想必陛下也早已想到。」
「贤妃你失言了,」皇上停顿片刻,还是低眉柔声说,「你如此聪颖,必能体谅朕,你先回寝殿好不好?」
「看来陛下心意已定,」贤妃也不再理会皇上,看了眼院中的腐尸与侍卫,又抬头看了眼天边,黑云层层,不见一点月光,「臣妾来时想了许多书中的大道理想劝诫陛下,可是看到院中侍卫就想到驰川,便觉得管他什么大道理,得先为了他报仇才是!」
10
贤妃走到檐下,然后用力拉了下立柱旁的一根绳索,那绳索连着房檐上的宫灯,只见其中烛火倾斜瞬间就点燃了整个宫灯,而灯笼里是贤妃命内官们加好的满满的灯油,一个灯笼还没烧尽,那火苗就顺着绳索点燃了下一个灯笼。
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,皇上大怒,「你疯了吗?」
「陛下您疯了吗?」贤妃也毫不示弱。
月黑风高,火势借着风势,说话间就将后院整个房檐上的灯笼点燃,那火星窜到檐下,又引燃了悬挂的幔子。那是今日新换的,上午贤妃去了绣坊,要了早已搁置不用的棉布绸子,那布料不好,易燃得很,临走时绣坊的姑姑还让我们一定小心存放。
还有院中的曲水流觞,昨夜贤妃一字一句地嘱咐我:将能找到的火油,全部倒入后院池中。
顷刻间,后院便火光连连,殿前卫都是各中高手,飞檐走壁不在话下,从火中脱险并不难。而院中的腐尸本就被控制住,又被冲天的大火包围,一时间惨叫哀嚎不断,腐尸中的尸虫皆被大火烧出,升起诡异的阵阵黑烟。
皇上由两名近身侍卫护着已退至院门处,我的脸和手都被火舌燎得生疼,在火光和浓烟中看到了几步之远的贤妃,我跑到她身边,两人搀扶着就往外跑。
眼看就是前院大门,贤妃却甩开我的手,只见她扑倒前方的严才人,又将其往火海里拖,严才人也终于露出真面目,吐出长长的尸虫,贤妃早就料到她会如此,一手掀起最外层的薄衫就将严才人罩住,那薄衫里衬涂满了化尸水,严才人和那尸虫接触到扬起的粉末,便痛苦地掩面跪地。
眼见起了作用,我转身想去拉贤妃,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手离我越来越远。
严才人倒地后死死抓住了贤妃的脚,大喊着「我死了你也别想走」,就要拉着贤妃同归于尽,而她口中的尸虫也钻了出来,我才看见那虫子竟长数米,通体猩红,迅速朝院门处没有火的地方游来,说「游」是因为其速度很快,贤妃抓起地上的佩刀,猛地刺入那尸虫体内,将其钉在地上。
「快走,关门!千万不能让它出去!」贤妃声音嘶哑,朝我喊道。
我一时呆在原地,仿佛动弹不得,直到听到贤妃的声音,我退出后院,看着火光中倒地的贤妃被那尸虫缠住,依然挥着佩刀与之搏杀。
「柔仪!柔仪!」皇上大喊着贤妃的名字,不顾侍卫阻拦,想要冲进去救她。
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皇上的声音,贤妃最后看了院门一眼,她那样明艳美丽,烈火炎炎,她就是其中涅槃的凤凰。
我知道不能再犹豫,否则这一切便功亏一篑,我使出全身力气将院门紧紧关住,而后就背靠着院门死死抵住。贤妃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:衿柚,你要守住院门,死也要守住院门。
火光似是在吞噬黑暗,将夜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。
大火从夜里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,昔日精巧的昭贤宫,如今已化为灰烬。
11
医官替我上了药,说好在都是皮外伤,敷几天药就好了,让我好生休息。我坐在床上,静静等着,果然,不一会儿有内官通传,皇上召见。
临政殿里处处透着皇权的威严与凛冽,我看了一眼皇上便下跪行礼,他已经换了身衣裳,一如往常。
「贤妃,可有跟你说过些什么?」他站在上方的书案前问道,声音空旷且清冷。
平时他都是称她「贤妃」,或是之前的「康才人」,想到昨晚隔着院门,他撕心裂肺地喊着「柔仪」,那个也会悲伤难过的人,仿佛与此刻的他是两个人。
我摇了摇头,就算我不是个哑巴,我也不会说。
他长叹一口气,走到我面前:「这是贤妃留下的,东滨的地契和房契,都记了你的名字,说她死后请旨送你出宫。」
我双手接过,眼泪落在上面浸湿了纸张,我不认得字,可我见过银票和房契的样式,原来这就是贤妃说的,要送我的丰厚嫁妆。
「就照她的意思,」皇上停顿了一下,打量着我,「朕准你提前离宫,不过是一个哑巴,罢了。」
我俯身谢恩,再起身时,感到脖颈处一阵凉意。
皇上抽出佩刀抵着我的脖子:「可是,你若日后出去,学会读书识字……」
迎着刀刃,我直直地跪起身,锋利的薄刃在脖子上划过,一阵刺痛后,渗出了一丝殷红。
我若是现在死了,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贤妃和驰川,都说人死后要喝孟婆汤、过忘川,再晚了就怕他们已经忘了我了。
「叮——当——」佩刀挑断了我佩戴的细绳,坠着的那个小哨子滚到了皇上脚边。
他收回佩刀,语气中多了一分无奈:「你走吧,欠驰川的那条命就算还给他了。」
我缓缓起身离开,脑中闪过贤妃的话:「他的话我可不信。」我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化尸水,一狠心,全部倒在了双眼之上,眼睛瞬间就被灼烧得血肉模糊,继而便是一片黑暗,我扯着嗓子发出低压的嘶嚎。那样钻心的疼痛,让我当场就晕了过去,可是我知道这样我才能活着离开。
伤口愈合得比我预计得要快,因为我想快一点适应怎么做一个瞎子。又过了数日,我已经不用医官帮忙,能自己上药了,于是收拾了行礼,去临政殿请辞离宫。
我本来想等贤妃的丧仪结束后再离宫的,可是我养病期间,才知道皇上并未给她按妃位品阶置办丧礼,而是降了才人,只过了头七便就撤了灵堂草草了事。
那晚,宫里好多人都看见了,贤妃引诱皇上到自己寝宫,欲行刺圣驾,最后阴谋败露就火烧昭贤宫,那样的大火照得四方通亮,大家都看得真真的。而且,绣坊的宫人也证实了,贤妃提早要了那易燃引火的料子,就是蓄谋已久。康氏没贬为庶人还留了才人的位分,那是皇上顾念多年情分。
我坐在马车上,听到宫门处守卫盘查的声音,我紧张得心「怦怦怦」跳得很快,检查完守卫让我们离开,我心中感慨万千,历经数次劫难,我终于活着离宫了。
12
舟车辗转月余,我到了东滨。
这里比都中暖和些,空气里也透着清新之气,不像皇宫里,一年四季都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贤妃送给我的宅子离城中的十字大街不远,算是闹中取静,因为看不见,又不能与人交谈,我费了好大的工夫,才在心中理清了周遭环境。
第一个记住的,便是不远处做糖糕的那户人家,每日晨起鸡鸣,那户人家的糖糕便已出笼,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特有的米香。我去买过几次,糖糕甜而不腻,软糯不粘牙,怪不得以前在宫里,贤妃总是挑剔糕点不好吃,我吃过这个,这才理解她不是故意刁难宫人。
还有,酒楼茶馆的揽客声,小贩们的吆喝声,人来人往的市井嘈杂,我却听着心安。
大概是五感缺失,目不能视,我的听觉竟越发地灵敏。有一次,夜里四下寂静,我清楚地感觉到屋内还有一人,而那样好的身手必是皇宫的殿前卫。
以前,驰川也会趁我不注意,在远处偷偷看我,有时我发现了也装作不知道。所以我能断定现在这人就是宫里派来的,也许自我在这宅子住下,他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,只是我一直都未曾发现罢了。不过他除了在暗中监视我,从未有过伤害我的意图,我也没防备他,如今的日子,每一天都是贤妃和驰川替我换来的,我得好好过,才不算枉费了他们的心意。
直到一年后的一天,我听到院中有鸟雀叽叽喳喳,似是在房檐下筑巢,我才反应过来,监视我的那人终于走了。
四时交替,大雪之后又是一年新春。算起来,自我离宫已有三年了。
这天,只听得屋外热闹得很,我也走到院门边,听邻居们说是东滨有名的说书先生回来了,他的故事讲得极好,只是他喜游山玩水,常年游历在外,走到哪儿便就地支起摊子挂了招牌说上几日,他这一次就走了一年多才又回到了东滨。
我也跟着凑热闹去了酒楼,果然这说书先生的名气大,酒楼已是坐满了人,好一会儿我才寻了处角落坐下。
这说书先生的故事确实讲得妙,有上古的神话传说,有民间的奇闻异事,更有那皇宫中不为人知的秘辛,说是宫中有一妖妃,修得巫蛊之术想祸乱朝纲,被皇上识破后竟挟持天子火烧皇宫。他讲起来缓急有度,扣人心弦,这一酒楼的人愣是没有一人出声,都在专心地听他说。
他讲了一日,到了夜里才散场,大家都听得意犹未尽。等到宾客离开,说书先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,我摸索着走到他身边,朝他行了礼。
见我行动不方便,他马上扶我坐下,问道:「姑娘还有何事?」
我张了张嘴,艰难地吐出几个字:「我,有个,故,事,给先,生。」
他倒了杯茶水递到我手上,「恕在下唐突,姑娘貌似言语不便,不急,慢慢说。」
「早年,患了病,嗓,子,坏了。」
从前在宫里,我被灌了毒药,虽不致命,却哑然失声,医官说恐此生不能言语,其实在宫里做个哑巴倒更安全。后来,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出声了,虽然只是简单的音节,可是我却不知是喜是悲,我终还是没有去找医官,还是选择继续当一个哑巴。
「姑娘要说什么故事?」
「我,朋友的,故事,她叫,康柔仪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