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月26日清晨,“喜憨儿”种新来独自躲在员工宿舍,用手机接通姑姑拨来的视频电话。视频的那一端,亲人们正为他刚过世的爷爷送殡;视频的这一端,他盯着手机屏幕,送爷爷最后一程,由于患脑瘫,他常年斜嘴,脸部肌肉时刻出现不自制的抽搐。两年多前,他也是这么独自一个人,从甘肃老家坐50多个小时火车来到位于广东深圳的喜憨儿洗车中心,当了一名洗车工。每个月工资元,扣除五险一金,到手元;他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里。在喜憨儿洗车中心,种新来还有15个和他一样有心智障碍的伙伴们。他们分别罹患自闭症、唐氏综合症、智力障碍、脑瘫等疾病,年龄在20岁至47岁之间。真实年龄随着时间流逝而增长,他们的心智则停留在七八岁左右,始终是群孩子。▲喜憨儿洗车中心部分员工合影。“喜憨儿”是对心智障碍者的另一种称谓。喜憨儿洗车中心的创始人之一曹军,是一名15岁“喜憨儿”的父亲,他对此解释,之所以给予他们这样喜气的称谓,是因为这些孩子终其一生都“非常喜悦,非常单纯”。绝大多数“喜憨儿”无法正常生活、工作,曹军创办喜憨儿洗车中心,是为了“帮助这群边缘人融入社会”。对心智障碍者而言,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着实不易。爷爷去世后,种新来想回家奔丧,但家人希望他留在洗车行好好工作。种新来走路困难、四肢不协调,说话时语速极慢、含混不清,脑瘫剥夺了他应有的正常智力,但他却很清楚自己的梦想:“要努力工作,赚到很多钱养家。”他住在洗车行提供的宿舍里,每年只春节期间回家一次。洗车行里的“喜憨儿”们,都有着和种新来类似的想法。这些境遇相同的伙伴们聚在一起,他们享受这份工作,小心翼翼地与这个社会握手。▲“喜憨儿”们认真工作中。“重新来”他擦门板必须擦满5遍种新来,来自甘肃农村,24岁,自幼患脑瘫。父亲心怀愧疚,为他取了这个名字,期望他的人生能够“重新来”。这些天,种新来躲在宿舍里,想念刚过世的爷爷。其他伙伴们知道种新来心情不好,但又不知如何安慰,他们私下里互相告知:“我们不要去惹他,让他自己安静一会儿。”如果不是家逢丧事,每天清晨七点,种新来就会打开店门。来喜憨儿洗车中心这两年,他一直是每天上班到得最早的那一个,规定上午八点半上班,他习惯早早做完准备工作,等着老板和其他伙伴的到来,“没有人教他这么做。”曹军说,种新来不会偷懒,门板规定擦五遍,他会默默地数,哪怕擦三遍之后看上去干净了,也不会停下,直到擦满五遍为止。种新来说话缓慢、囫囵,有时候他也负责收银工作。有些顾客出于对残疾人的同情,会故意给较大面额的钱,并告知种新来“不要找钱了”,他很固执,拉着顾客不让走,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“要找,一定要找”,一边使劲往顾客手里塞找零的钱。▲曹军对“喜憨儿”进行职业能力测评。种新来是在年来到喜憨儿洗车中心的,这是全国第一家专门为心智障碍者就业创建的洗车行。种新来在网上看到了这家洗车行的媒体报道,跟母亲说,“妈妈我能做这个事情。”他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这里,曹军留下了他,对他进行就业培训,再上岗。在洗车行里,种新来的人生开始“重新来”。不完全数据显示,在中国,心智障碍者至少有万。曹军说,绝大多数“喜憨儿”难以适应社会,即使从特殊学校毕业,也无法正常生活、工作;由于智力方面的缺陷,某些时候、某些场合,他们会被一些人冠以“智障”、“傻瓜”等刺痛性的称谓。在曹军看来,心智障碍者其实非常喜悦、非常单纯,社会应该使用“喜憨儿”这个温和、有爱的词汇来称呼他们。为了帮助这群“边缘人”融入社会,年8月,曹军联合数名“喜憨儿”的家长,创办了这家洗车行。除雇用两名特教老师和两名洗车师傅外,喜憨儿洗车中心其余的员工均为“喜憨儿”。近三年下来,这样的“特殊”员工有了16名。▲曹军,喜憨儿洗车中心的创始人之一,也是一名15岁“喜憨儿”的父亲。如果没有这样合适的工作机会,绝大多数成年后的“喜憨儿”要么被关在家里,要么在街上游荡。在甘肃老家,种新来除了帮助父母做些简单的农活,成天无事可干。而在喜憨儿洗车中心,他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,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收入。自闭症、唐氏综合症、智力障碍、脑瘫……16个同样境遇的人组成了一个“喜憨儿之家”。种新来喜欢这份工作,喜欢和伙伴们待在一起;李嘉师是他最喜欢的伙伴之一,他们一起工作、学习、玩耍,也有过孩子般的争吵。23岁的李嘉师曾在一家餐厅上班,负责传菜,老板嫌他干得不好,一年不到便辞退了他。他总想着减肥,因为他的哥哥跟他说“太胖了就不会有女朋友”。有一段时间,种新来喊他吃午饭,他总是拒绝;为此,两人“互相生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闷气”。▲中午,“喜憨儿”们聚在一起吃午饭。“后来就和好了呀。”李嘉师记得,种新来对他讲,如果不吃饭,就会病倒、饿死,“他说他看到我吃饭,就会很开心。我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,为我着想,就不生他的气了。”“多做事”专业训练后才能合作洗车临近中午,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。洗车行的音箱开始播放音乐,是崔健的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。▲李纪政一上午擦了十多辆车,累得满头大汗,就着水桶里的水洗脸。一上午,李纪政洗了十多部车,他显得很开心,手舞足蹈,也跟着音乐扯开嗓子吼了起来。在洗车行里,他自封“舞王”,一到休息时间,便开始陶醉在自己的节奏中。“我会跳千手观音和兔子舞,跟着电视学,我都会了。”《小苹果》是李纪政最爱听的歌。▲李纪政自封为“舞王”,工作之余,常常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世界。16名“喜憨儿”当中,李纪政是工作能力最强的员工之一,负责冲水、喷泡沫、擦车、检查、打蜡等环节。若不是他眼距略宽、口齿有些含糊,人们很难发现他是一名唐氏综合症患者。见顾客来了,李纪政会礼貌地上前打招呼,接过车钥匙放在指定的木盒子里,然后迅速开始工作流程。在健全人看来几乎没什么难度的洗车,“喜憨儿”要经过专业洗车师傅的“手把手”训练,并通过几个人相互合作才能完成。但在曹军看来,如果只看最终清洗的结果,“常人能做到的,‘喜憨儿’同样能够做到。”曹军说,相较于其他残障类别,“喜憨儿”的劣势主要表现在思考能力的欠缺,而四肢运动能力健全,能听、能看、能跑、能跳,这是他们的优势,“因此,可以从大运动方向寻找适合他们的工作,而精细运动是靠脑力来支配,要尽量避免。”在开洗车行之前,曹军做过不少调研工作。他发现,社会上有一些针对“喜憨儿”的不正确的工作项目,譬如说穿珠子、叠纸袋之类的工作,要求精细,事实上违背了“喜憨儿”的优劣势分析结果。“找到‘喜憨儿’适合的,找到社会能接受的,找到市场需要的。”在曹军看来,洗车的工作,恰恰符合这些要求,“通过相互合作,‘喜憨儿’能够把一辆车擦干净,即使某些地方没擦干净,我相信顾客还是能理解和包涵的。来洗车的顾客要求其实不高,无非是洗车时间不要过长,干净程度不要打折,价格和市场相当。”▲曹军将“喜憨儿”们进行分组,每组5至6人,轻度、中度和重度心智障碍者互相搭配。在洗车行里,曹军将“喜憨儿”们进行分组,每组5至6人,轻度、中度和重度心智障碍者互相搭配。“这是考虑到中国万心智障者群体的比例构成问题,所以在选择时不能择优。我们的初衷是,要让能力最差的孩子们也能工作,可能只是洗轮胎、倒垃圾,只要能够参与进来,我们都不让他掉队。”曹军说。曹军和专业洗车师傅把洗车工作细分为十余个作业环节,包括接车、检查车辆情况、冲水、喷泡沫、擦车身、擦干水、吸尘、擦玻璃、擦门板、刷轮胎、吸尘、给轮胎上光等环节。分配工作时,冲水、打泡沫等比较精细的工作会给轻度的“喜憨儿”多分配点,中度的少分配一点,给重度的孩子可能只分配一个工作,比如说吸尘、擦玻璃。23岁的陈星佑智力障碍比较严重,阅读能力不错的他动作却不太协调,他的任务是擦轮胎,有时候他会“东擦西擦”,擦不大干净,曹军会在每天的员工会议上指出他的问题,告诉他“轮胎的每一个窟窿,要一点一点擦干净”;李嘉师总是吐槽自己名字里的“嘉”字太难写,他个子高,最喜欢给车子冲水,他觉得冲水、喷泡沫“特别好玩”;周灰有自闭症,但他细心又耐心,通常负责擦车工作。附近特殊教育学校的“喜憨儿”们有时会过来实习。3月26日,是高一学生冯世谦第一天正式实习,他17岁,喜欢名车,尤其喜欢敞篷车,主动向学校要求来洗车行实习。冯世谦想表现得积极一点,但总管不住自己,他原本打算凌晨四点钟起床、七点钟过来上班,“多干一点活,给老板留一个好印象。”但四点醒来后,冯世谦刷完牙、喝完牛奶,玩了会儿手机感觉有些困,又一觉睡到了七点钟。第一天实习,他感到挺新奇,不断向其他的伙伴们问东问西。专心擦车的李嘉师嫌他烦了,高声地连喊三遍:“多做事,少点说话!”“曹老板”将来不在了,孩子去哪里?洗车行里每名“喜憨儿”的工资均是每月元,扣除五险一金后,到手元。“每名孩子的工作量、工作内容的难易程度各不相同,但这些孩子付出的努力是一样的,‘喜憨儿’不会偷懒,因此大家的工资待遇也是一样的。”曹军说,这些孩子们不会因此感到不满意,相反,他们会从这种相互帮忙的群体作业中感到一种很简单的快乐。元,是深圳市规定的每月最低工作标准。曹军对此显得有些不安,他也想给“喜憨儿”们多发些工资,想给他们发奖金、发福利,但洗车行得维持正常的运转,“实在没有办法。”▲“喜憨儿”在曹军指导下洗车。经营一家雇用心智障碍员工的公司,成本比其他公司要高得多。曹军说:“普通洗车行不用雇佣这么多人,一两个人就可以擦完一部车,我们需要至少5个孩子洗一部车,还要配备两个师傅,两个特教老师”。曹军不去算这笔账。每月月初,他会捧着装工资的信封,一个个交到“喜憨儿”的手上。多数“喜憨儿”对拿到手上的数额并没有概念,但工作并获得报酬的满足感并不比常人少。每个月的1日,总有几个“喜憨儿”按捺不住溜达到曹军的办公室:“曹老板,咱们什么时候发工资?”“喜憨儿”们很喜欢曹老板,李嘉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“要努力工作,不能让曹老板失望。”李纪政写过一篇日记:“年4月24日,天气晴,星期日,曹老板带我们去看电影、逛公园,我买了好多吃的,有雪碧和饼干分给大家吃,用我自己的工资买的……”曹军是一名15岁“喜憨儿”的父亲。他说,作为一个父亲,“我希望我的孩子不仅仅依靠别人的同情和关爱在这个社会上生存,即使是‘喜憨儿’,也不要完全成为社会的负担,应该要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价值。”他希望通过解决“喜憨儿”就业这个问题,去证明这个群体的自身价值,洗车行是他迈出的第一步。曹军一直在想:“将来我不在了,我的孩子去哪里?”开办洗车行解决就业的同时,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创建一个喜憨儿托养中心,“当他们有能力工作的时候,让他们参与到洗车这类工作中,当他们年龄大了、能力不足的时候,还可以让他们住进托养中心养老,老有所居,老有所依,这个人生就这么圆满了。”▲“喜憨儿”们的作业本。“喜憨儿”们也上课,“晴耕雨读”。曹军专门雇用了两名特教老师,负责后勤培训和给“喜憨儿”上课,上课内容包括社会适应能力、文化课、精细运动、康复训练和体能训练等。平日里他们洗车,逢到雨天没有顾客上门时,他们学习写字、英语、下棋等。▲逢到雨天没有顾客上门时,“喜憨儿”们在屋里子学习写字、英语、下棋等。受访者供图与洗车房相邻的一间板房,是“喜憨儿之家”。板房墙上挂着飞镖和篮球架,房内还有自行车及跑步机,书架上放满了少儿读物。在墙上,还贴着一张“课表”,课程包括阅读、理解、认知、书写、益智辅导、运动等。李纪政学会了几句英语对话“Goodmorning”、“Goodafternoon”,兴奋地在学习本上反复誊抄,稚嫩的笔迹写满了整整三页纸。▲逢到雨天没有顾客上门时,“喜憨儿”们在屋里子学习写字、英语、下棋等。受访者供图冯世谦的愿望,是接曹老板的班,“等曹老板退休了,我来当老板,把更多的喜憨儿叫到一起来工作。”结束第一天的实习之后,他舒了口气:“今天一点也不累,只是手脏了而已。”“快长大”他们也期待娶妻生子那一天为了让“喜憨儿”有工作意识和状态,曹军要求他们来上班一定要保持个人卫生,要剪指甲、保持衣服的清洁,每隔二十天左右,曹军会亲自为他们挨个儿理发。也有明确的规章制度,尤其不能迟到、得听师傅的指导,“他们其实就是一群孩子,如果犯了错误,就得进行批评教育,严重的还得进行停工。”▲每隔二十天左右,曹军会亲自为“喜憨儿”们挨个理发。李嘉师很害怕停工,他会觉得,“洗车行是不是不要我在这干了?”一次,因为工作中出了一点小差错被师傅批评,李嘉师便闹情绪不来上班了,曹军让他停工两周调整情绪。他说,之前在一家餐厅打工,他在端盘子时把汤洒到了客人身上,“我不是故意的,但他们还是把我开除了。”他甚至害怕每月的轮休。刚来洗车行工作时,李嘉师还没有“假期”的概念,放假的时候总给曹军打电话,反复问“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,你们不要我了?”如今,“喜憨儿”们已渐渐适应了工作。前来洗车的顾客也随着他们的成长而“成长”。曹军说,洗车行创办的早期,来洗车的顾客大多是出于怜悯。有的顾客他记得很清楚,“一边看‘喜憨儿’洗车,一边抑制不住流泪。”曹军认为,喜憨儿的努力打动了顾客,这是很自然的,“但是我们不绑架别人的爱心和道德,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,他们认可‘喜憨儿’的工作做得足够优秀,不是因为同情才来洗车。”近年来,这种“怜悯”有了些许变化。曹军说,越来越多的顾客不再把“喜憨儿”当成特殊人群来看待,愿意“讨价还价”,而不是说“不用找钱了”,看到没有擦干净的地方,也会主动提出来,“这就是对‘喜憨儿’最大的尊重。”▲开业近三年,洗车行的洗车数量已达3万余辆。如今,曹军的经营管理模式在全国多个城市次第开花。李嘉师也希望洗车行一直开下去,他想在这里一直干下去,干到“每年的过年”,因为“老板对我好,也想跟小伙伴们在一起”。他又反复强调:“过年的时候我就不干了,因为过年我要回老家相亲,找女朋友。”李嘉师的梦想,是赶紧赚钱、买房买车,然后努力减肥、找个女朋友,带女朋友去看电影,“也要带女朋友去找工作,她要养我一辈子,我也要养她一辈子。”23岁的李纪政,也很清晰地描绘他的梦想:“我要努力工作,快快长大,照顾我妈妈,还有爸爸,还有哥哥,还有嫂子呢!赚到钱以后我再去娶媳妇,生一个女儿,然后帮她交学费、帮她交生活费,送她上学。”红星新闻实习记者丨王剑强发自深圳(图片来源红星新闻,除署名外)编辑丨冯玲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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